第三节 风口来了
混浊的小酒馆中,汗臭混杂在酒气之中,和喧嚣一起蒸腾在整个酒馆里。 只知道德国人能喝啤酒,原来英国人同样喜欢啤酒。 角落里一对特殊的人物,却在喝着咖啡,俩人需要清醒的意识来谈事情。 其中一个人自然是周琅,穿着考究的西装,跟周围的水手装扮格格不入。另一个人则是周琅今天刚刚听说,就立刻花了三个英镑的金币,特意让赌钱输光了的一个英国水手去加尔各答城里请过来的。 “谢兄,你难道不想做一个船长,驾着自己的船,到任何地方去遨游吗?” 周琅用饱含激情的口气游说着。 对面的谢清高却一副木讷神情,他的表情跟他的外观十分相符,跟这里所有的低级水手一样,他穿着英国式的粗麻布衣服,跟制服标准的英国海军完全不同,更像是加勒比海盗的装扮,唯一的不同是他脑袋上大半光秃秃,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光头,只有在脑后留着一小撮筷子粗细的辫子。 这就是谢清高,一个生活在乾隆时期的中国人,发辫跟光绪时期的阴阳头截然不同,而是号称金钱鼠尾的正宗满洲发型。 “我自己的船?” 谢清高十分迷惑,脑门上的皱纹,加上黑红的脸膛让他仿佛一个四五十岁的农夫般迷茫,可实际上他只有二十七岁,不过长期的的营养不良加上海上艰辛的生活,让他比实际年龄要大的多。 “是的,你自己的船,你想往东就往东,想往西就往西,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就是船长,你就是主人。” 这样的条件,对于一个以普通水手身份在英国人商船上劳碌了十年的普通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唯一的担忧恐怕是会不会遇到了骗子。 周琅从谢清高的眼神中立刻就看出了这些,立刻补充道: “谢兄,在下是东印度公司的职员,这一点你可以在这里仔细打听。但我想做大买卖,做跟东印度公司一样的大买卖,所以我希望你帮我!” 周琅一边打消谢清高的顾虑,一边诚挚的邀请他。 谢清高微微点头:“周兄是说英国公班衙?” 公班衙才是这个时代南洋一带的华人对西方东印度公司的称呼,不管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他们都称作公班衙,一个“衙”字,很充分的显现出华人对于带有政府权力色彩的东印度公司的认识。至于公司二字,在这个时代是有另外的含义的,主要是用来指中国东南一带的一种类似帮会的社会组织,比如兰芳公司,大港公司等华人公司。 周琅说道:“没错,是英国公班衙。英国人能做公班衙的买卖,我们华人为什么不能,我等岂能不必上夷人?” 谢清高拱拱手:“周兄好气魄。容小弟请教一二。” 周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清高娓娓道来: “据在下所知,西洋诸夷国,国主与朝廷皆大力扶持本国公班衙,遣能人异士为该国开拓万里波涛,为国争利。可我大清富有四海,朝廷不但不扶持大清子民海外开拓,反倒力行海禁。这公班衙的买卖怕是做不得。” 周琅笑道:“正是因为难做,才有做头不是?要是人人皆可做得,你我也不需去做了。虽说大清朝廷海禁之政甚严,但也有广州一口通商。大清朝廷或不扶持我等,可夷人这里或可通融一二,夷人重利,但凡有利可图,必能为我所用。” 谢清高叹道:“海禁甚严,根子就在防夷,若是通夷,必获重罪。朝廷有令‘严禁内地商人在外国打造船只,违者严加治罪’。若用华船,又有禁止‘其梁头不得过一丈人尺,舵水人等不得过二十八名。其一丈六七尺梁头者,不得过二十四名’,且携带‘鸟枪不得过八杆,腰刀不得过十把,弓箭不得过十副,火药不得过二十斤’,若遇海寇劫掠,如之奈何?。” 严格来说满清的海禁并不是“片板不得入海”的绝对禁止,可是限制太多,打造船只不能太大,康熙时候甚至不允许打造双桅杆的帆船,载重量不能超过五百担,后来虽然允许打造双桅海船,可却对船只桅杆高度做了规定,不能超过一丈六七尺,还不允许船员超过二十四名,这大大影响了中国的造船技术发展,明朝时候的宝船远超同时期西方的帆船,可满清两百年限制下来,中国人反倒失去了打造大船的能力,满清官员看到来访的西方帆船竟然会惊叹的无以复加。 船小不说,满清朝廷还限制出海贸易的商船携带武器,这导致中国商船的自卫能力极低,西方海盗发现就算用最小的船,也是想抢中国商船就抢的,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谢清高提出船只的自卫能力,这一点恰好说明他真的是一个内行,作为一个在英国人商船上做了十年水手的老海员,他确实看到了问题的要害。因为这个时代的海盗,确实是海洋贸易无法回避的一个棘手问题。英国人开始成为海上霸主之后,改变了以前官方的海盗行为,转过来开始打击海盗,加勒比海盗们没有以前那么猖獗了,但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海盗问题依然严重。 尤其是在东方,由于越南的西山起义,整个国家陷入混乱的战争状态,导致越南权力秩序失衡,影响了整个东亚的秩序。西山农民起义后,招揽了大量的中国水手,组建水师。许多中国海盗积极响应,通过西山朝这个稳固的基地,他们迅速发展壮大。张保仔、蔡牵等海上巨寇,动辄啸聚数千艘船,数万海盗,满清朝廷的水师力量完全无法压制。可以说此时的东亚海域,是继明末郑芝龙势力之后,海盗另一个辉煌的巅峰。 对这个恶劣的现状,周琅自然清楚,他的计划书中甚至专门为此建立过预案。 他回答的很从容:“谢兄。在下自然是要找夷人买大船,装大炮,务求船坚炮利,自然无需忧虑海寇袭扰。至于朝廷那边,想必谢兄也清楚,从粤海关到京城里的王公大臣,多有与夷人勾结谋利的。这些大人既然能与夷人方便,只要肯使银子,自然也会给我们方便。所以若谢兄与在下一起谋事,将来少不得要跟朝廷里的大人们打交道了。” 周琅的回答有理有据,直接告诉谢清高,自己就是要拉拢满清权贵忠臣参与进来,这样即便不能解决朝廷明面上支持的问题,却也不会让官府成为阻力。而且还告诉谢清高,他以后会跟满清权贵打交道,这对于此时的中国底层民众来说,是有巨大吸引力的。 果然谢清高眼神一动,他心动了。 周琅心中一松,明白游说这个人跟自己做事,已经十拿九稳了。但他心里明白,他所说的拉拢权贵,其实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情。可他真的不能告诉谢清高实情,如果他告诉谢清高他用来解决官方支持的最终手段,是取满清而代之,恐怕会直接吓走谢清高,因为那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造反。 谢清高沉默了片刻,最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周兄为何看重在下?在下不过区区一介杂役,岂能担此重任?” 心动归心动,谢清高颇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个英国商船上的普通水手,像他这样的人虽说不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个时代,抓捕渔民做水手的事情,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美国西海岸的波特兰早期的地下水道甚至就是海船用来绑架市民做水手的走私通道,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人也是见到美国船马上就连人带船一起征用,最后引发了美国向英国宣战,结果英国人烧了美国的白宫。 西方人到中国贸易,恶劣的气候造成海员损失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他们就会在中国沿海抓捕愚民充作水手,澳门的葡萄牙人绑架出售苦力的生意已经做了两百多年了。谢清高早期也就是上了葡萄牙人的当,以为是去码头做杂役,结果被裹挟出海了。跟一般被贩卖的苦力不同,谢清高一干就是十年,除了一开始,之后他都是自愿留在英国商船上的,不是喜欢大海,而是喜欢海外的风土人情。跟着英国人他去过南洋各地,去过北欧诸国,去过新生的美国,他一点都没有感到厌倦。 谢清高是真的不明白周琅为什么看中他,因为在他看来,他真的身无长物,他对航海本身兴趣不大,也没有自然科学的基础,很难掌握航海中需要的技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过是学会了许多他国语言罢了。真要说掌握一艘海船,在他看来,大多数夷人的水手,做的都要比他更好。 周琅神秘一笑:“因为你这双眼睛。” 谢清高疑惑:“我的眼睛?” 周琅点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已经看过了这个世界。” 他用了句看似神秘很有内涵,其实什么都没说的答应应付了谢清高,然后就结束了这次拉拢,跟谢清高约定,让他用三天时间来考虑,三天后还是在这个酒馆见面,然后付了账就告辞离开了。 周琅回答谢清高问题的答案,当然不是纯粹的敷衍,但很可能谢清高没有听懂。周琅所谓的眼睛,其实指的是谢清高开眼看过这个世界,抡起来他比林则徐更有资格成为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只可惜他没有林则徐出名,没有林则徐地位高,因此他没有这个资格。 只是周琅不知道的是,谢清高的命运真的跟他的眼睛有关。历史上,常年的海上生活,营养不良缺乏必要的维生素让他的眼睛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就看不见了,结果被英国商船解雇,最后沦落到澳门给人口头翻译为生。幸好他遇到了一个对他的遭遇很有兴趣的老乡,将他的经历记述了下来,名为《海录》,这本书首次记录了南洋一些华人势力,后世大名鼎鼎的兰芳公司第一次出现在文字中,就是在这本书中,谢清高本人亲自到访过兰芳公司,见过罗芳伯本人。 谢清高可以口述成书,不但因为他有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事实上他是识字的,虽然连秀才都没考中,可他确实上过私塾,这就已经很难得了。他还懂得英语、荷兰语甚至马来语等南洋地区一些土番的语言。他还走遍了全世界,去过欧洲和美国,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周琅邀请他了。 周琅想要做大事,自然需要有帮手,有自己的团队。完全招募一群洋人他自己都不可能放心,如果要找中国人的话,这个时代还真的很难遇到像谢清高这样的人。 但能让他以急迫的心情,立刻在酒桌上见第一面后,就许诺重利拉拢,则是因为周琅真的十分满意这个人。之前他只是从一个英国停靠商船的水手口中得知了他们船上竟然有一个自己的同乡,所以兴起之下掏钱让人将谢清高请了过来。短暂的面谈之后,他马上就认定谢清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是因为谢清高的见识,谢清高是走了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可这些知识就是从书本上也一样可以学到,翻开几本西方人的地理学著述,恐怕比谢清高的见识更加详实。 他看重的也不是谢清高自身的能力,谢清高十八岁登上英国商船,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可一个十年的老水手,依然没有学会独自掌握航海能力,只能当杂役,本身就说明他并不具备航海的天赋。 但周琅通过沟通,他发现了谢清高内在的品质,他发现这个人是一个徐霞客式的人物。 中国人总给人一种保守的感觉,对外界缺乏好奇心,没有冒险精神,这种印象大体是不错的,大多数中国人确实是这样的,确实是小富即安,不愿意冒风险。但中国很大,中国人很多,总会出现一些另类,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或者是天性使然,一直对外界充满了好奇。比如徐霞客,他本身出身富家,可就是喜好游历,最终游遍三山五岳,写下了著名的游记。 谢清高也是这样的人,他十八岁误入英国商船之后,并没有像其他苦力那样,发现自己受骗之后,想尽办法逃亡,或者是等合同到期之后回国,而是一干就是十年,跟着英国人跑遍了全世界。他不热爱航海,大海上的生活他并不向往,他向往的是大海的彼岸,为了到大海的彼岸,他愿意忍受艰难的漂泊,就好像徐霞客为了山顶的风光,可以忍受跋山涉水的艰苦一样。 周琅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这样的人,他其实并不热衷于财富,可他前世却无数次创业,他享受的是创业成功后的愉悦,至于真的挣了多少钱,反倒并没有什么概念,也没有自虐到享受创业过程中艰辛的程度。 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更能理解这种心中有一股劲驱动的人的力量,一旦给予他们合适的平台,这种人能做出的成绩,远超那些单纯为了钱或者前途的人。 仅仅是谢清高的见识就已经是周琅求之不得的理想合作伙伴了,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心中有“劲头”的特殊人,所以周琅迫不及待的就在酒桌上向他发出了邀请。 而这一次的招聘是很成功的,三天之后,谢清高明确的答复了周琅,愿跟跟着周琅干。至于干什么,谢清高没有详细问,表示“唯马首是瞻”。 周琅也不需要谢清高马上投入工作,让他先向英国商船辞职,然后搬进了自己的别墅。暂时周琅的计划还无法启动,在没有拉来第一笔投资之前,什么都不能做。 至于启动计划,目前该有的基本都有了,计划书已经完备,核心团队也招来了谢清高,短期内也不可能找到更多合适的人,因为在印度他很难在遇到一个中国人,所以一开始他只能依靠西方人或者印度人。 之后就是开启计划,拉来投资,然后买船出航了。 但目前他还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将他的计划抛出来,因为他在这里的人脉关系,还没有达到跟那些有能力投资他的人建立紧密且信赖的关系,凭空抛出一份计划,能拉来投资的可能性为零。 周琅本来打算慢慢扩展自己的人脉资源,他现在距离成功已经越来越近了,虽然他还无法挤入东印度公司的高层圈子,但随着慢慢跟中低层的英国职员进行社交,已经开始有一些中层贵族官员在小聚会上邀请他,当然主要还是他中国人的特殊身份,可继续这么下去,周琅相信自己出色的社交能力,会让他慢慢接触到更高层次的人物。 这本是一个长期计划,周琅本来是计划用一年时间来扩展人脉的,可他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因为就在十天之后,整个印度的英国人中就掀起了一股中国热,从伦敦来的消息声称,英国国王决定派遣正式使臣前往中国,以给中国皇帝乾隆拜寿的名义,打通两国间的全面贸易。 这个消息对于所有在印度经商的英国人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因为中国跟印度一样都是让西方人充满想象力的国度,对于那些已经在富庶的印度发了财的商人,他们很希冀中国商道的开放能给他们带来新的巨额财富,对于那些在印度没有找到机会的商人来说,中国则成为他们翻身的一个希望。 总之对财富充满了渴望的英国人,加上中国这个在西方流行了几百年的财富传说的刺激下,整个印度的英国人都谈论起了中国。 这让周琅认定,他的风口来了,传说就是一头猪迎着风口都能起飞,此时是推出他的计划的绝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