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薛蒙相亲之神秘富婆(三)》
有光。 墨燃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他缓缓眨了眨眸子,慢慢转动脖颈,然后他起身——他发现这并不是天空,而是一座通体由紫水晶筑成的宫殿,因为宫殿太大了,一块砖堪比一辆马车,所以他才会误以为这是云端。 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立在远处,倚窗看着外面。 那男人披着件瞧不出质地的衣袍,赤着脚,手里端着一盏夜光琉璃杯,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里头琥珀色的液体。窗外开着一树红艳欲滴的花,心蕊里有点点银光滴落。 人间没有这样的服饰,没有这样子的花朵。 墨燃可以肯定,人间也没有这样一座宫殿。 “我在哪里?”他问。 男人指尖的动作一顿,微侧过半张脸来,不过因为逆着光,墨燃也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你倒是很冷静,英雄。” “……” 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杯盏随意搁在窗台边,而后向他走来。 很快地,墨燃看清了。这个男人有一张与勾陈上宫略微相似的脸庞,眼角下一滴血红色的蜘蛛痣,嘴唇很薄,瞧上去脾气绝非太好。 “我是魔界的第二代尊主。”男人慢条斯理地说,眼睛紧盯着墨燃的反应,“你如今身在魔宫。” 墨燃沉默片刻,说道:“……如果你不说,我会当你是阎罗大帝。” 男人轻笑:“你就这么笃信自己死了?” “不。”墨燃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觉得。但我也不觉得我还是个活人。” 魔尊的笑意变得更明显了:“你说的不错。” 他伸出手,戴着黑龙鳞手套的指尖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墨燃的胸膛,而墨燃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你确实不是一个活人。”魔尊道,“你只是一个聚拢了的魂魄而已。” 墨燃没有吭声。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我的先祖订下法则,凡间的蝶骨美人席除非与天神敌对,破坏伏羲禁术,否则不能返回魔域。……从珍珑棋局到时空生死门,你替他们做到了,我的英雄。” 墨燃阴郁道:“那不是我想做的。那是华碧楠——” “他是个神不不魔的杂种。”魔尊眼里透着一股轻蔑,“他曾经发誓一生绝不戕害他的同类。但他没有做到。” “……你是说他害了宋秋桐?” “不。”魔尊道,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倒映出墨燃的虚影,他抬起手,轻轻抚摸过墨燃灵魂的脸庞,“你知道我在说谁。” “……” “从魔域之门打开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感知到了。”魔尊的目光像是尖刀般犀锐,“否则你最后不会这样答应你的那位小仙君,你自己心里其实都明白。” 墨燃没有吭声,两扇睫毛垂落。 魔尊缓缓直起身子,高大的身型在地上投落浓黑的影。他说:“墨微雨,你应当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极特殊的美人席。他们不会流金色的眼泪,不会有任何魔的气息,如果没有认祖的话,甚至连与美人席定契的凰山邪灵都无法觉察。所以有些人到死都不会发觉自己真正的身份……” 墨燃干巴巴地:“那又怎样。” 魔尊笑了笑:“那又怎样?……你该清楚,这种人能够继承上古魔族的霸道灵力,就和多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一样。” 他说着,指尖忽然亮起一道紫黑色的华光,他把这华光朝着墨燃一指,光晕立刻飘进了墨燃的魂魄内,于此同时,墨燃只觉得一股汹涌蓬勃的力量在三魂七魄中震荡驰骋,继而被自己完全地吸收。 魔尊看着眼前这一切,微笑道:“你看,你果然能吸收我族的气力。” “……” “我说的是你。”魔尊道,“你就是继宋星移之后的又一个特殊美人席。只是你自己从来没有发现。华碧楠也丝毫不曾觉察。” 墨燃抬起眸子。 魔尊负着手,重新看向窗外的飘花:“可怜他信誓旦旦,说着绝不伤害族人,说要守护每一个可以守护的蝶骨美人席。却害了你一辈子。” 墨燃从地上站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心情去听这些有的没的,被戕害也好,被利用也好,都过去了。 他如今挂心的只有一件事:“我还回的去吗?” “回哪里?”魔尊回头瞥他,“人间?” “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一群碌碌蝼蚁。你有能力也有气魄,何况你本就是我族族人。”魔尊淡淡道,“正因为你是魔。我才能唤来你的魂魄,召你返回魔宫——留在这里,你会有万年寿数,你用你的实力告诉了我,你可以为我族效力。” 墨燃却笑了:“抱歉,我从来只让别人为我效力,不效力于任何人。” 魔尊红幽幽的眼瞳盯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带着点审视与责难。 “……好吧。”墨燃说,“只有一个人例外。我愿意效力于他。” 魔尊嗤笑:“你效力于一截木头?” “他不是一截木头。” 魔尊翻了个白眼:“我叫他小仙君都是客气的。他连神都不是,也就是神农老儿种的一棵烂秧苗。”眼见墨燃越来越生气,魔尊住了口,侧过身来,劲瘦的腰部靠着窗台,“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魔尊道,“你若真的打算回去,就依然得不到魔族的供给。你只能活个数十年,最多百年。” 墨燃之前一直绷得很紧,听到这里,却反而笑了:“这么久?” “……” “在人间可真是算得上长命百岁了。” 魔族似乎有些困惑,又像是有些着恼:“人族不过蝼蚁一生,数十年能做什么?上百年又能做什么?你撕裂了时空生死门,掌握了珍珑棋局,伏羲老儿恐怕在天上都被你气的半死,你有此种才华,却甘心做一只曳尾涂中的王八。”他越说越不高兴,最后干脆道:“蠢货。” 墨燃低了眼帘,长睫毛在颤动,魔族初时以为他是愤怒,但过了一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在忍着笑。 魔尊:“………………” 墨燃抬起头来,笑容灿然:“你怎么知道?” “……” “在人间,许多人都说我笨。” 魔尊拿手揉摁着眉骨,他瞧上去似乎有些头疼,他几乎是在呻/吟了:“怎么会有这么丢脸的魔……”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魔。”墨燃道,“只有在魔门洞开的那一瞬间,我才隐约感知到的。” 魔尊瞪着他。 墨燃笑了一会儿,不笑了,他看着魔尊:“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护住我的魂魄。” “我惜才。” 墨燃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和魔尊继续讲这些。 他只是用那双曾经动过无数人心魄的眼睛,诚恳而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然后说:“但是对不起。我要回人间。” “……” 谁都没再说话。 “理由。”最后魔尊生硬地,“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墨燃说。 “我承诺过。会回到他身边。” 昆仑踏雪宫。 此时此刻,天山的雪已经停了,时空裂缝终于闭合,前世的洪流与生死,就像一场荒谬的梦境。 初霞渐透,天地间一片恢宏与安宁。 “楚宗师!” “宗师!宗师!” 耳边隐有人在唤他,意识慢慢回笼。 楚晚宁睁开双眼,目光一时空洞,两辈子的尘烟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飘落安歇。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在死生之巅,某个冬日的午后被徒弟们吵闹的声音叫醒。又好像在黑暗森冷的巫山殿,刘公立在榻边叹息着将他唤回人间。 过了很久,他的眼神才逐渐清明。褐瞳转动,他看着那些围在他周围的修士,天上在落雪,夜幕已经残喘苟延,云雾深处隐有红霞初现。 他微阖眼眸,沙哑地喃喃:“墨燃……” 仿佛是死去的青年在回应他的眷恋,亦或者是他执念太深,生出的幻觉——他忽然瞧见几缕金红色流光从生死门的残缝里飘然而出,从胭脂色的天幕滑过,向着远方飞去…… 那是什么?! 楚晚宁一下子睁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旁边人们的呼喊,而是因为那几缕金红。 ……那是什么东西?! 他恹恹熄灭的希望被那些奇妙的光芒所点燃,他于是挣扎着起身,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也没有再说任何话。楚晚宁跌跌撞撞地随着那几缕金光走去,身后是人们焦虑的声音。 “楚宗师……” 此刻终于泥沙洗尽,人们都知道墨微雨并非罪人,只是代价太大,这种身后的清白,不知又有多少意义。 但就像墨燃其实从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自清之,他自浊之,他自狂之,他自痴之。楚晚宁也一样,他们两个人所求的,只不过都是一个心中无憾而已。 “师尊!!” 薛蒙要来追他,可是没行几步,就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 孤月夜那边有弟子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掌门!掌门,你怎么了?!” 薛蒙一怔,猛地回头拨开人群,但见姜曦支持不住,已倒在了皑皑雪地里,身下是大滩大滩涌出的血水。 “怎么回事?!”孤月夜的长老在怒嗥道,“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 有弟子怯然指着姜曦腰腹的一道狰狞伤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里的利器击中了吧?掌门怕场面愈乱,所以一直都没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来前,姜曦倒在已经安定了的尘世中,闭目在了已经安平了的现世里。 “快疗伤啊!” “还愣着做什么!救他啊!” 薛蒙心绪大震,脑中乱作一团。他摇摇晃晃的,手中还握着姜曦给他的雪凰。他侧过头,想去追楚晚宁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脱力般扑通一声跪在原地,终究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这山河渺茫,何处不再有爱恨情仇?凡间举首,竟再无旧人相伴。那些骄纵得意,仗剑行侠的少年时光,已是一骑红尘,永不回头。 而茫茫的琼山雪道上,楚晚宁看着那金红色的光芒飞向天际,赴往遥远的山岳…… “相信我,我会尽力去见你。”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忽生战栗,但楚晚宁不敢多想,在亲眼瞧见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这个时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渊的黑暗,从昨夜的凄寒里拔地而起。万丈金辉洒在突兀横绝、跌宕奇诡的山道上。初阳升起来了,浅绯映照着茫茫人海,灿金庆贺着劫后余生。 楚晚宁望着旭日东升,指尖捻符,金光闪过。 “升龙——召来!” 一声长啸。他的衔烛纸龙在大雪中破风而出,庞躯盘绕,声如洪钟。 那小龙举目见红尘尚好,心中喜悦,不由又开始与主人说笑:“风平浪静啦?” “嗯。” “打完啦?” “嗯。” 纸龙更高兴了,它在空中腾飞翱翔了好一圈,才意犹未尽地落下来,然后和曾经每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戏谑道:“对了,楚晚宁,你怎么总是一个人。” 楚晚宁安静地立在朔风里,雪籽簌簌落于他的长睫毛上。他不住回想着墨燃离别时与自己说过的话,只觉得心如鼓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对逆光盘卧的纸龙说:“带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楚晚宁翻身上了龙背,巨龙展虬而起,他迎着漫天风雪,俯瞰大地银装。旭日磅礴,越来越透亮,他在这终于来到的曙光晨曦中,对巨龙说:“去南屏山。我要去见他。” 苍龙一时想胡诌,但角须翘了翘,终是什么话都没再说。 其实它也很清楚主人想回的是哪里,想找的人又是谁。它发出一声沧海龙吟,在腾入九霄前,楚晚宁回眸望了一眼这壮丽河山。 悠悠长空,漫漫浮云。他自风雪空濛的昆仑道,逐那金光而去,终驰向——那微雨初落的遥远江湖。 墨燃答应过他的,说会回来。 所以他信他,他去他们最后分别的地方,与他相见。 “你说……那些金色的光芒,会是他回来的魂魄吗?” 烛龙在云海中翻腾着,哼唧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说那些魂魄会回到他的身体里吗?” 烛龙勉勉强强地:“大概吧……” 南屏山很快就到了,没有犹豫,没有怀疑,楚晚宁仿佛确定那几缕金红的光辉最终会归向哪里去,他驾着乘风烛龙,栖落在南屏深处的竹林外。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楚晚宁没有答话,他自龙身下来,只觉得胸口压着千钧重石,喘不过气来。 “我之前在此处存下了墨燃的身躯。”他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所以如果他的灵魂能回来,那就……” 他原本想说那就一定会在这里,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有再说下去。 万一不在这里呢? 他还想给自己一个盼头,他不想把话说死。 纸烛龙有些草木之心,摇头晃脑地:“那要是他没回来呢?” “……” “要是那几道金光还没撑到这里就散了呢?” “……” “要是——” 楚晚宁蓦地回头,眼神狠戾但眼眶通红:“那我就烧了你给他陪葬。” “哎呀,我好害怕呀。” 烛龙哼哼唧唧化作一道金光,硕大无朋的身躯变作一条小蛇,栖在楚晚宁肩头。它拿脑袋撞了撞主人的脸颊。 它知道楚晚宁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把要烧了它当真,它叹了口气:“看你的神情,我怎么觉得你更想去给他陪葬。” 说着又用尾巴尖挠了挠楚晚宁的后脑。 “做什么?” “我怕再不挠挠你,你就要晕死过去了。”小龙叹了口气,拍打了一下尾巴,“你的脸色好难看。” “……” “就像那种怀揣着一生积蓄的赌徒,走进赌场最后一搏的模样。” 楚晚宁难得的没有驳斥它,他闭了闭眼睛。 小烛龙说那是他一生的积蓄,其实这是不对的。 那是他两世的弟子,是他两世的爱人,是两世用血肉之躯、不惜堕入泥潭,也要成全他浩荡洁白的傻瓜。 是他的余生。 山道漫漫,积雪咯吱。 遥远处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茅舍。楚晚宁立在那茅舍前,指尖颤抖,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年久失修的小院柴扉,可却仿佛比魔域之门还要沉重还要难以企及,他喉结攒动,血液奔流。 他像一块木头般僵硬,手抬起来了好几次,却都在触上门扉的那一刻垂落。 小龙:“哎呀,你要是再不推门,那就我来,我——” 门开了。 不是楚晚宁推开的,也不是小龙撞开的。 那扇门原本就是虚掩着,大抵是清风怜离人,不忍君悲伤,于是风吱呀一声吹开了薄薄的柴扉。 楚晚宁站在屋外。 茅舍里一方空地尽收眼底,此时万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着薄薄雪花,风一吹,雪絮如海棠飘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后,覆在了一个男人的肩头。 听到动静,那人的身形微顿,继而缓然回身。 光影攒动,一瞬间仿佛大地回春,盛夏光炽。 楚晚宁之前听不到的风声,听不到的落雪声,听不到的树叶摩挲声,都在此刻复归耳廓,人间的万事万物,在此潮汐般涌回他的胸怀里。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犹如灌了铅水,竟是一步都动不了。这个时候,楚晚宁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蝉鸣。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树下的玉衡长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两个人交缠命运的开头。 “楚晚宁……” 小龙在旁边戳了戳他的腰际。 楚晚宁这才勉强回神,可却依旧喉头阻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着的那个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归宿,走向两世痛楚的终结,走向尘埃落定。 风吹林叶,萧萧瑟瑟,楚晚宁好像踏过了无数烽火狼烟的时光,最后站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风华正茂的楚晚宁面前站定。 抬起头,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声嗓犹在耳鬓,再相逢时已过两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 空谷幽静,霞光纯澈,天地间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再无其他。墨燃披着外袍。脸色依然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看着楚晚宁从朝霞中走来,来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渐透出再温柔不过的神情。 “师尊……” 风止了,云霭罅隙间,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迹斑驳的人间。 “我见到了一个魔。然后我有个有趣的经历,要和你说……” 末日的动乱过去了。 等多年过后,今朝血落处—— 或许会有梅花新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