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泥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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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就在夫人腹中!” 这话出来。 莫说侯员外本人,就是冯翀和薄子瑜两个都面露诧异,忙不迭要探头去看。 “莫要打草惊蛇。” 道士赶紧低声喝止。 “惊动了妖怪,夫人性命堪忧。” 侯员外扭头的动作急急刹住,神色惶恐中带着些不信。 “道长方才不是说府中无妖么?” “我等的确没找到妖怪。” 李长安声音压得很低。 “居士且看夫人的姿态。” 其余人得了提醒,都装作不经意瞥过去,只瞧着侯夫人挺着个大肚子正往后院走去。 侯员外不解。 只从流产之后,自己夫人在人前一直都装作孕妇模样。 “有何不妥?” 李长安解释道:“夫人为心结所扰,佯装孕妇,但其实心中是明白腹中无子的,所以白天我等上门之时,才会主动与他人推攘,并不顾忌有‘孕’在身。居士再看夫人现在……” 众人仔细看去。 现侯夫人双手托扶着肚子,每一步都走出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颠簸了理论上不该存在的胎儿。 “这……”侯员外眼中的不信渐渐消失,面色也越来越惶恐,他反手抓住了道士,“这该如何是好?!” 李长安掰开员外的手,目光追随着钱夫人离去的侧影。 她微微垂,嘴中呢喃着,似乎在与腹中的胎儿叙话。在昏红的灯光下,透着母性的辉光与说不出的怪异。 “等。” ………… 小小居室,一灯如豆。 侯夫人端着一碗浮着黑色渣滓的温水。 脸上写满抗拒。 据说这是那冯道人为表歉意,特意留下的符水,出自玄门正宗,有安定心神的奇效。 她一点也不想喝。 但瞧了眼桌边眼巴巴等候的婢女,为了早些打走这碍眼的家伙,她还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便急可不耐将婢女连人带碗打了。 很快,小小的居室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不,她挽起衣角,露出高高鼓起的肚皮,撑得青白的皮肤下透着隐隐的红色,似乎孕育着一团焰火。 她双手温柔地抚摩上去,嘴中浅浅呢喃。 “儿啦,你终于又回到娘身边了。” 皮肉下动了动,似在回应。 于是她笑得愈加开怀,可偏偏在这“团圆”之际,一阵不识趣的浓浓睡意突兀涌上头脑。 这安神符水的效力来得这么快? 她来不及多过怀疑,踉跄着回到床榻。 陷入沉睡前。 耳边似乎听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 …… 不知过去多久。 在渐渐暗淡、渐渐晃动的油灯光照里。 侯夫人的肚皮如同破了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 俄尔。 床幔上投映出一团扭动的怪影。 ………… 夜雾已退。 残月悬在云头,照得庭中寒气依旧。 四周静悄悄的。 忽的。 “嘎吱。” 细微却刺耳的声响里,房门缓缓打开一丝缝隙。 一个小小的影子钻出门来。 月光适时洒下,照出那小小影子原来是个婴孩。圆滚滚的身子,短手短脚,咿咿呀呀、左顾右盼着爬下石阶,很有几分天真可爱模样。 当然,前提是得忽略它赤红的表皮与一对黑洞洞的眼眶! 这怪婴爬下石阶,到了月色淤积的庭院,天真无邪的姿态忽而一变,如受了惊的野兽,一下子踮起脚尖,昂头警惕周遭。 院子里光照斑驳,黑暗中的声响纤细而又微妙。 听得到夜风呜呜,听得到树叶梭梭,听得到……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有人? 埋伏! 怪婴转身就跑,以身形不相符的迅捷,直投还未掩上的房门而去。 显然是要故技重施,拿侯夫人的性命作挡箭牌。 “冯道长?!” “跑不了!” 话声方落。 卧室的门楣上突然抖开一条布轴,转瞬间,一道用朱砂绘出符文的幕布便将房门牢牢遮掩。 怪婴措手不及,闷头撞上来,但见布帛上符文蓦然放出毫光,霎时间就变得仿若铜墙铁壁,将怪婴整个弹飞出去,摔倒在庭院里。 也在此时。 黑暗中迸起急促的敕咒声。 “镇妖伏魔,显!” 随之。 “哗哗。” 如同翻动书页的声响,庭院本来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翻出了一枚黄符,随后是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不消片刻,百十张黄符显现,构成太极八卦图样,将怪婴圈在其中。 紧接着。 所有符咒上的朱砂齐齐放出微光。 这些光辉汇聚在一起,将怪婴压在阵中,动弹不得,同时也映照出从角落隐蔽处现身的李长安、冯翀与薄子瑜。 ………… “这妖怪……啧啧。” 薄子瑜挎着刀,绕着动弹不得的怪婴打量了一圈,大刺刺品头论足。 “倒是比那两条鱼妖好对付许多。” 李长安微微颔。 凭那三条俎鬼展露的妖法神通,搁外面少说得有百十年道行,也不知“妖疫”是如何办到的? 不过眼下也不好多说,只转头问: “冯道友,这你这法阵能维持多久?” “尽管放心。” 冯翀笑道。 “但凡妖物,入我阵中,就得任我揉搓,是决计挣脱不得。” 说得满当的话刚入耳。 冷不丁。 那妖怪就“腾”的一下便站立起身,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对准三人。 李长安有些嘀咕。 “道友这是?” 扭头一看,却现冯翀一脸的茫然与讶异,直到对上李长安探寻的目光,他才恍然回神,脸上旋即涨得通红,一边在嘴里嘟囔着“不可能”,一边手上法诀接连变幻。 可怪婴非但没被再次镇压,反倒突兀动作起来。 李长安立刻拔剑护在两人当前,却现怪婴并没有上来扑杀,或是趁机逃跑,只在原地跳起怪异的舞蹈,像酒鬼撒疯,又像被顽童摆弄的提线木偶。 这是作甚? 道士方自疑惑。 就瞧见怪婴身上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在狂舞中泼洒出蓬蓬血雾。 薄子瑜福至心灵。 “当心。它腹中也有那虫子!” 是了。 怪婴现在的模样可不与周淮死前相似? 李长安不假思索,挥手就掷出一点毫光,没入怪婴肚脐,露出短短一截针头。 正是定魄针。 然而,先前无往不利的定魄针,如今却失去了神效。怪婴仍然放肆狂舞,挥泼血珠如雨,将符阵搅得七零八落。 道士并不意外。 毕竟定魄针射中的是怪婴,而非它肚中的虫子。 但好在,那寄身妖虫的体型足够大。 李长安眸光一闪,已然三两步抢上去,一脚踏在怪婴肚皮上,将短针深深压进肚脐。 怪婴的抽搐顿时停止。 李长安垂目打量,瞧见怪婴体表的血珠在慢慢浸回身体,瞧见它空洞的眼眶里似有红光闪动,瞧见它骤然鼓起的腮帮子…… “呕。” 大股暗红色的泥浆从其嘴中喷薄而出。 还未近身。 道士便能闻到其中怪异的腥甜味儿。 有毒?! 李长安不假思索抽身急退。 怪婴也迅从道士剑下逃离。 “冯道友?” “晓得!” 冯翀高声应诺,语气里颇有些恼羞成怒。 他双手捻诀,口中急诵。 “追妖索魔,疾!” 立时。 地上散落黄符通通随咒飞起,于空中绞成一条灵索,朝着怪婴的后脑勺电射而去。 怪婴逃得快,灵索追得更快! 且看冯翀目含羞怒的模样,这灵索及身后,怕不单是捆缚这么简单,少不得要穿琵琶、过丹田,真真切切从里到外捆个严实。 然而。 “莫杀我的孩儿!” 一个人影突然从房中扑了出来,将那怪婴护在了怀中。 “天杀的愚妇!”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冯翀一时禁不住破口大骂。 原是饮下符水本该熟睡的侯夫人,不知为何清醒了过来,并在这关键之时跑出来搅局。 冯道士虽口中一时不慎,但也不会乱造杀孽。 赶紧撤换法诀。 “砰。” 但见黄符绞成的灵索顿时崩散,化作片片纸屑飘零。 一时间,竟也如落英纷纷飘洒庭中。 远处的冯翀受到反噬,面色一时青白;薄子瑜鞭长莫及、高声呵斥;李长安持剑大步奔近。但侯夫人全没把三人放在眼中,她只是抱住怪婴,将脸颊轻柔贴在怪婴的额头。 “我的儿,我的儿……” 可惜。 人有舐犊之情,妖哪儿有孺慕之心? 怪婴在侯夫人的怀中忽的融化,变成一滩淤泥钻进她的衣襟。 薄子瑜目呲欲裂。 “侯夫人,那是妖怪,不是你的孩子!” 可她哪里会听,只柔声呢喃:“好!乖儿,回到为娘的腹中来。” 若是妖怪得逞,那局面岂不是又回到了先前?三人半夜苦候不就成了笑话。 李长安尽管狂奔而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时。 “刺啦。” 某处忽的响起一声类似铁锥划过钢板的尖锐声音。 侯夫人怀中的烂泥顿时剧烈颤动,滚出衣襟,居然又变回了婴孩模样。 同时,一柄长剑将将杀到,探入侯夫人怀中,将一人一妖隔开,随即一挑,便把怪婴挑飞出去。 侯夫人不避锋刃,还要伸手去抱,却被李长安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揪住后领,甩飞出去。 不必道士再出声提醒。 冯翀已然抓住时机,双手一合。 “镇!” 掩藏在黄纸屑中的数张完好符箓,化作箭镞,飙射而下! …… 尘埃落定。 三人都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全程划水的薄子瑜再没开始时那样拿大,只是盯着身上裹满符纸的怪婴,好奇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忒狡猾了些。” “泥魃。” 冯翀解释。 “我师门中有载:海边有泥魃,状如婴孩,高二尺许,通体红色,每以湿泥投人,中之辄病。畏金铁,闻声即退。” 一番书袋子掉完,冯翀却仍是眉头紧蹙,倒不是为脚下的妖怪,而是……他俯身查看了泥魃肚脐上的针眼,又望向了方才金铁声响起的方向,最后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李长安脸上,满怀探寻与深意。 好在道士脸皮够厚。 “妖怪既然已被制服,也该换个合适的地方关押封印,同时也好尝试治愈这妖疫。衙门那边?” 李长安瞧向薄子瑜,薄子瑜却干脆地摇起了头。 “莫说大牢已经毁坏,就算还在,也指望不上。” 他仔细想了想,还是露出苦笑。 “恐怕整个潇水城内都无一处合适的地方。” 确实如此。 毕竟是关押妖怪,一时不慎恐怕就会波及邻里,城中人家拥挤,实在不适合安置妖魔。 “也许……” 冯翀忽的开口,语态迟疑。 “有一个地方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