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反手剑
见过找茬的,也见过横的,但在人家的楼里,喝着人家的酒,搂着人家的姑娘,宾主相欢之际,翻脸就要讨债,还是清水柜坊赌注暗盘一拖五的债,有这样的斯文人麽?有这样的宾客麽?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即便是崔含章怀里的乌兰也愣住了,她愈发看不懂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门窗破碎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安静的气氛,众人抬头去四处寻找,只见二楼靠近走廊的包间内一个身影破窗摔出,连滚带爬的跌落在大厅的中央位置,还未等众人看清楚这位不速之客的长相,便又有两个黑衣汉子追着跳了下来,手中握着的匕首,在大厅的灯火照耀下,格外显眼,两人谨慎地环顾一圈大厅,悄悄的把匕首葬在腰后。 崔含章最先反应过来,看清跌落之人正是徐清风,身上多处划伤。 “清风,莽莽撞撞的搞什么,快来我这边喝两杯。” 徐清风听到统领喊他,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崔含章身后,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属下在四楼偷听到一个房间内有胡人在密谋,不曾想被暗中护卫给发现了,一路追打到这里。” “伤势如何?玄哥儿可曾跟你一起?” “只是划破点皮而已,不碍事。玄哥儿刚上二楼便跟属下分开了,这会不知猫到哪去了。” “坐下喝酒,看本统领如何讨债。” “属下看这座鸣金楼处处防备森严,守卫处处下死手,绝不仅是青楼那么简单,要不要属下下船去调集人手。” “不用担心,有灵武侯同行,鸣金楼今夜出不了太康城。”崔含章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坐下休息,想他可是手握实权的兵部司马,而且执掌太康城防,临时调动龙沅江水师战船自然不在话下。 由于关键地方他俩用的都是军中暗语,乌兰即便近在咫尺,多半内容都听不懂。清风也是看到了统领怀中佳人,似在皱眉凝神,眉眼高低间有胡人的影子,他可是第一次见到统领对女色感兴趣了。 算上柏言秋及护卫,虽然他们共计五人上船,但自鸣金楼起锚开拔,便有水师战船封锁了一百里内的水域,岸边更是有游骑军亲兵营同步跟随,一旦船上发生不测,崔含章发射响箭为号,水师舰船一刻钟内追上拦截,到时登楼捉拿犯人自然不在话下。 只不过此刻他们一没证据,二没有找到黑火雷,贸然动手影响太大,到时得罪的势力联手报复起来,即便是简在帝心的崔含章也抵挡不住。 崔含章仍记得在千烟洲时楼师的碎碎念,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万古长流。篪丽街也好,丰盛胡同也罢,看着越是闷声不坑,焉了吧唧的门庭,越是不可小觑,保不准哪天人家跳起来一口就咬死你。 柏言秋抛的橄榄枝,他不能不接,灵武侯一脉虽然单薄但并不弱,相反此役过后柏言秋入漱兰轩参与军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年青一代他算是上位早的,朝局诡谲,盟友自然是多多益善。 柏言秋这小子平时没个正行,但关键时刻从不含糊,话糙理不糙,不能把路越走越窄,今夜同上鸣金楼,那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然坐稳不翻船才算是真正的盟友。 另一边两位黑衣护卫也是退到黄万里的身后,低眉弓腰密语:“属下发现可疑之人,鬼鬼祟祟的偷听楼里议事,一路追到这里。” “黄老,您看需要召集兄弟们拿下他不?” “闭嘴,看不到这是什么场面?灵武侯和探花郎联袂而来,何等大事。”黄万里抬手制止住他的话,面露不悦的训斥。 “黄老,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奴婢总觉的探花郎此次来者不善,许秃子昨晚就出事了,连带金三和许鹤全都消失了,先前擅闯地字院的人仍未揪出来,这会又跑出来个,难保还有其他心怀不轨之徒。”美婢青瑶在旁煽风点火。 黄万里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被一等灵武侯和神光八骏探花郎的名头所迷惑,一通大酒喝的七荤八素。本就是多疑之人,如今被人提醒,回头看今夜确实有些反常,一捋长须:“传令下去,加派人手清查生面孔,同时把消息传给天字院。” “青瑶去安排下,赶紧让北边的人下船,鸣金楼是做买卖的,但也不想掉脑袋。” “那乌兰姑娘怎么办?她……” “她是天字院的人,走一步看一步吧,在鸣金楼还没有人能随便带走天字院的人。”黄万里眯起眼睛看着对面崔含章与徐清风低头耳语,慢慢地说道。 就在两拨人各自耳语的时候,柏言秋携辛婉玉带头向在座的各位敬酒:“两位的账别忙着算,本侯提议满饮此杯,咱们来点刺激的项目。” “侯爷莫非也来赋诗一首?”酒中无大小,这帮子爷们喝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都敢调侃起灵武侯了。 “哎……”柏言秋笑着摆摆手。 “有崔探花珠玉在前,本侯就不丢人现眼了。” “先有三位姑娘合作一曲,后有探花郎即兴赋诗,文武自古不分家,咱们来场比武如何?” “以武会友,柏侯爷的想法有创意,黄某不才,手下有一剑痴,不知探花郎可愿指点指点?”黄万里有意称称崔含章的斤两,都说他在北伐之战中大放异彩,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飞身入场,双手抱剑而立。 “老匹夫放肆,我家将军岂是一个剑痴能够交手的。”徐清风秘密打探消息被追杀至此,本就一肚子火,如今听到黄万里直接逼着统领下场比武,简直是欺人太甚。 “侯爷,若没点彩头,这武比的多没劲。” “黄主事,鸣金楼敢收各大柜坊的暗盘,不妨咱们再赌一把如何?”崔含章看到了黄万里身边的青瑶婢女离去,想必是有所觉察,此时便加码逼迫黄万里。 “好,宴席无酒不欢,比武没彩头不尽兴。”柏言秋自然看得到场上两方已经剑拔弩张,故而提议比武。说话的间隙,他也派出手下出去查看情况。 “崔某便以鸣金楼暗盘一拖五的赌金共计一百二十五万两银钱下注,输了这账一笔勾销。”崔含章话一说出,便已经惊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探花郎大手笔啊,出手便是百万两银钱,太康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赌局了。”有的酒客摸着下巴说道。 “是啊,我怎么觉得这酒越喝越怪啊……”也有人犯着嘀咕。 “行了吧你,别狗肉上不了席面,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性,这辈子还能喝到这种盛宴的花酒?” “看遍鸣金楼三大头牌姑娘,跟最牛掰的灵武侯爷崔探花饮酒作乐,还有这百万银钱的惊天赌局,哪一样都够你吹八辈子的牛了吧。”另一酒客不屑的说道,言语之间洋溢着骄傲。 “若是赢了,崔某要一样东西和一个人。” “哦?不知崔探花要什么东西,什么人?”黄万里哈哈大笑,似乎胜券在握,很随意的问道。 “黑火雷和卓四娘。”崔含章盯着黄万里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 “崔探花说笑了,黑火雷是军需战略物资,黄某这鸣金楼有美酒,更有美人,可就没有黑火雷,也没什么卓四娘。”黄万里眯起眼睛,隐约间闪过一丝不安,但嘴上绝不能示弱。 “崔某没说东西是鸣金楼的,但崔某相信鸣金楼有办法弄到,人和物缺一样都不行。”崔含章步步紧逼。 其实崔含章在登楼之后才恍然醒悟自己先前错的离谱,太康城四门九关进出严加盘查,可是太康城外的龙沅江是没法盘查的,水师战船盘查的也只是过往船只,船只水下面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鸣金楼持有各衙门联署的公文,盘查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而且龙沅江有一支流流入城中,与宫中大内等水道相通。 “崔探花真是好大的口气,鸣金楼可不是清水柜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有一身着褐衣头戴莲花冠的中年人手中摇着美人扇缓缓走出,与主座灵武侯微微欠身见礼。 “劳烦徐先生出面,万里失职。”黄万里此时忙不迭起身行弟子礼,其他随从都躬身行礼。 “坐下说话,楼主让我传句话,既然人家找上门了,就得有人平事,你若平不了,有文长平,文长不了,有他平。”徐文长坐下后一句话吓得黄万里面无血色,屁股再也不敢坐着了。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本侯看这一赌局很公平嘛,不知徐先生意下如何?”柏言秋总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一句话便把事情给定死了,更是逼着徐文长表态。 如今这副局面,剑拔弩张,酒客们再也无心饮酒,很多人都酒醒了大半,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侯爷说的有理,崔探花豪情万丈,鸣金楼奉陪到底。”徐文长出现至今,面上毫无表情,只是不停的摇着美人扇扇风。 “末将愿去会会剑痴。”徐清风单膝跪地,抱拳请战。 “清风小心,剑痴刚才身法诡异,此战不可强攻,只能智取。”徐清风的本事崔含章是清楚的,在他未加入游骑军之前,徐清风便是李青山的主要陪练,这小子偏是个愣头青,结果越挫越勇,一路也就摔打出来了。尤其是在幽云城攻城大战中,他紧随飞天将军姚大观之后登上城头,即便是崔含章本人也不敢说能胜他。 “属下得令。”徐清风起身整个人气势大变,战意瞬间拔高,一股肃杀之气弥漫。 眨眼间,便出现在剑痴身前一拳打出去,出拳便要做到身前无敌,这是李青山时常教导的拳经真言,徐清风最是熟悉不过了,一拳递出,再无顾虑,结果两人互换一拳,同时倒退出去两步。 “再来。”徐清风如初生牛犊一般,跺脚发力,再次扑了上来又是一拳递出。 可能是刚才徐清风的拳头太重的远足,剑痴这次并未选择换拳,而是侧身躲过,反手便欲拔剑,只是徐清风如跗骨之蚁,又 贴了上来,一套连环拳使出,如水泼一般,密不透风,拳拳都欲换命。剑痴无奈,只好退守,结果一步退,步步退,先机顿失,眼看便要被逼到身后酒桌上。 “好拳法,一往无前,沛然莫御。”柏言秋经历了无情战火洗礼,眼界已然不同,自然识货,不禁一拍大腿叫好。 有灵武侯带头叫好,自然就有附和者,茹竞秀褚康等人便是不怕事的主,跟着大声叫好。 “还不拔剑,更待何时?”黄万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忍不住高声喝道。 “锵……”剑痴听到主人的喝声,翻身腾空,终于反手拔剑而出,代价也是腹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这一幕看的徐文长微微皱眉,生死比武最是忌讳外人干扰,黄万里的一声催促,将徐清风以硬拳头抢到的半点先机顺利的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上风。 剑痴反手握剑,五指依次松开后再握紧,便将剑身藏于背后,矮下身躯,施展诡异身法冲了上来。 剑痴拔出剑的那一刻似乎整个人都升华了,眼中唯有剑,气势如渊停岳峙,英华敛于内,松静驰于外,周身衣袍微微鼓荡。 一招逆水行舟,出剑角度匪夷所思,反手剑抛弃诸多的刺挑动作,反倒以格挡、斜砍、横抹为主,瞬间便是一道剑痕划过徐清风左臂。 徐清风一拳扑空,顿觉右侧风起,强行扭腰欲以上撩式拔刀,无奈对手出剑太快,只好用刀鞘堪堪抵住剑锋,只是剑锋一触即退,再次出现已在右肩上三寸处,身法诡异,剑法错乱,各种刁钻角度无处不在,果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反手剑在江湖上十分罕见,徐清风初次交手便觉得情势不妙,更是不敢托,后退拔刀,但此时剑痴不给他机会,揉身扑了上来,几道剑光掠过,便有血水溅射,是徐清风的后背,伤口虽浅薄但血水流不止。 形势与他极为不利,但徐清风心神宁静,不辱不惊,不愧是沙场老兵,后退的瞬间,左手拇指抵住刀柄推出三寸,右脚则往左后腰位置踢去,旁边人看来,他的姿势奇怪,整个人拧巴着身子如蝎子摆尾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腰间佩刀瞬间激射出去,正撞上迎面扑来的剑痴,电光火石容不得他临时撤招,无奈之下剑痴将藏于背后的反手剑横于眼前,堪堪挡住了横刀柄环。 原来刚才徐清风所用的拔刀法乃军中游骑手独门绝技,游骑手在后方、侧翼等远离主力部队的地方常常遭遇敌军探子,两拨人马遭遇二话不说便闷声拼命,往往有中箭跌落马下的游骑军是死于拔刀不及,便被追杀的探子一刀削掉脑袋。 经过无数条性命的试炼,游骑手们跌落马下第一时间连滚带爬后退,即便得空起身也要继续大步后退,只是后退的过程中扭身用脚踢在刀鞘位置,配合按刀之手推刀发力,便能瞬间将刀弹出刀鞘,运劲得法且拇指力大者更是能将之当成弩箭射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追杀的探子也射落马下,然后落地之足蹬地发力,身法够快就能追上倒射出去的横刀,反手握住化被动为主动,对敌人展开追杀。 徐清风所用战刀为神光军中特制横刀,刀宽两指,长约三尺三,刀柄尾部镶嵌有重铁环一枚,最适合劈砍格挡,故而是骑兵最佳的近战武器。这一下横刀柄环撞在反手剑上,势大力沉,剑痴握剑之手微微发麻,剑势被破,更麻烦的是眼前的敌人高高跃起冲过来了,一只手反握住刀柄,一只脚已经踹往小腹,场上形势瞬间转换,剑痴只好用膝盖硬接这一脚,两个人再次弹开,徐清风改为双手握刀,刀锋指向剑痴,剑痴则运气调息,再次将长剑背于身后。 两人刚才过招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转瞬间便对拆了七八招,在场众人忘了叫好,全都是屏住呼吸,生怕眨眼就错过了最精彩的瞬间。 崔含章朗声喊道:“用意不用力,意到气相随,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徐清风心知将军有意提点他,便凝神静气,气贯刀身,逐渐达到物我两忘之境,另一边黄万里则用眼神手势示意剑痴速战速决。 一方是反手剑客狠辣无情,招招诡异,一方是沙场老卒刚猛勇进,务求一击必杀,两人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反手剑走偏锋,看似轻飘飘,但每次刀剑碰撞都是以握手位置发力,剑痴身形奇快,在场众人看着反手剑指东打西无处不在,加之剑招驳杂,极少重复,攻势如潮连绵而不绝。而徐清风则以力破巧,静心守拙,遇强愈强,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看的观战众人如痴如醉。 两方斗的正酣处,徐清风拼着肩部再次中剑,也要用刀重力磕飞反手剑,刀剑相击,火光四射,剑痴只觉抹在徐清风肩部时剑身受阻,软绵绵无处着力,更有一股绞扭之力顺剑身传来,虎口一热,长剑险些脱手。 剑痴大吃了一惊,他自十年前练就反手剑以来,长剑脱手之事可谓绝无仅有。此生他已决意献身于剑,绝情绝义,剑不离手,手不离剑,方才遭受重击竟几乎长剑脱手,怎不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