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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三十章 远近

    东都洛阳城的西外苑内,太中大夫武思勋,正在督办中元节所需的祭礼;这无疑是个清闲自在的肥职美缺。在具体实务上根本用不着他如何的操劳用心,只要做出一副认真用事的姿态来监督下属。

    然后,就可以安心的坐享其成,还能收到来自采办人员的例行成例;却不用担上一点儿干系和是非。而这就是身为武氏亲族,天后相关的诸多远支堂兄弟,自然而然享受到的皇恩浩荡与余泽绵连。

    但作为相应的代价,他在明面上的职责之外,也要为享受富贵的姓氏门楣,承担一些应有的义务和本分。比如在民间搜罗一些长相出色的男女孩童或是少年;结交一些有心上进和奉献的豪商巨贾。

    虽然,他自从被召入并受封之后,也没机会被那位天后召对过几次;最多就是站在宗亲中遥遥朝拜,或是在家宴上跟着举杯同祝,偶尔被点到名字就受宠若惊。但丝毫不妨碍他对天后的尽心竭力。

    相比那些骤得富贵不久,就心安理得的作威作福的同族;武思勋至少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皆系于天后一身。在此之前他也只是个区区不入品流的斗升小吏,因此也可以放下身段去结交官吏下僚。

    然后,从中收取好处和谋求利益的同时,也将一些真正有心投附武氏一党之人,间接举荐给与天后关系更近,也更得信赖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人;有时候也受命于这些晚辈,安插某人或指派某事。

    但因为他的一贯谨慎小心,始终以平庸碌碌示人;因此,既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明面功绩;却也免于像另外一些武氏宗亲一般,一不小心就被卷进一些震惊朝野是非,或是成为天后权谋手段的弃子。

    比如早年因为天子私宠的魏国夫人,小贺兰氏的暴毙事件,而被牵连赐死的司卫少卿武惟良、淄州刺史武怀运等人;就是他最好的前车之鉴。要知道,数年之前天子才下令问罪贺兰氏和杨氏族人。

    又以家门管教不严为由,将赦免回朝不久的长孙氏家主长孙元翼降爵;却牵扯到时任京兆府司马、殿中监丞的武唯庆、武元良被罢免去职。此后又有太仆寺燕敬荣的盗粮案,令内厩使武敬真请辞。

    这就足以令他警醒了。毕竟,这些年武氏族人依靠天后的荫蔽,占据了不少美职贵官;也成为朝野中的众矢之的。武氏宗亲本身也并非铁板一块,既有三六九等的亲疏远近之别,也有竞争和分歧。

    而时常环绕着天后左右的武承嗣、武三思等家族核心成员,同样也有各自的想法和诉求。为了争夺来自天后的市场关注和垂青、看中;他们不遗余力逢迎上意的同时,也在紧盯着彼此的缺漏错失。

    相比之下,武思勋这个太中大夫就做的十分安稳了;他只要定期派遣专门豢养的遣奴仆下人,收罗一些市井民间传言,连同在下层吏僚中的见闻,并接收一些自长安送来的消息;再转呈于上即可。

    虽然几无什么功劳可言,自然也不可能犯什么大错了。当然了,出于利益交换和私下结好之故,他偶尔也会替另外一些武氏宗亲,介绍一些下层的门路和渠道,或是暗中代为打听某些消息和风声。

    因为他素来与人为善,又出手阔绰,有大把的闲余时间来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再加上武氏宗亲的背景光环,在东都的广大下层吏僚里,也是交游广阔颇具名声与口碑的。更少有针对性的对手仇家。

    因此,他西外苑办完公事之后,却没有返回铜驼坊的家宅,而是轻车熟路的绕了一大段远路;过了洛水之上的中天津桥,来到了洛阳城南,连人带着马车一起消失在街巷深处,一处别置的外宅中。

    相比常年被他以公务、应酬唯由,冷置在家中的那位大妇,或说为了门第的体面和陪陪地位的需要,才迎娶在家的官宦之女;这处外宅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心头所爱;也是他私秘事情的保管之处。

    然而,当他进入这处原属于一位豪商名下,又精加装饰、富丽陈设,专送与他安置外室的宅院时,却发现一切都静悄悄的。既没奴婢迎上前来问安,也没见到那名乐籍出身格外厮磨缠人的外宅妇。

    相反,在内院小巧的花亭下阴影中,坐着一名身穿斑斓色联珠团窠纹的年轻男子;虽然看不见对方面孔,武思勋却不由生出一股无名光火;自己好歹是武氏宗亲,散授从四品的太中大夫、太常丞。

    怎容他人闯入自己的禁脔呢?下一刻,那年轻男子转过脸来,顿时就让武思勋不由心中咯噔了一声,即将脱口而出的呵斥声;也顿然急忙收住。因为,对方正是奉命定期从他处,取走消息的那人。

    “独孤令史,你这是何意?”武思勋霎那间头脑就转过了数念;因为,这位出身秘书省的令史,全名为独孤思正,虽然并非武氏宗亲一员;却相对于大部分武氏宗亲,更得大内的信重和差遣之任。

    据说他的父亲独孤真,就是当年往来感业寺与皇城大内之间,为今上和天后的再续前缘,长期牵线搭桥、青鸾传书的那名秘密使者。又在当时的王皇后和国舅长孙太尉的施压下,为了守密而自戗。

    因此,从小就被专门养在了宫中,作为近臣和侍御人选培养起来的。因此,除作为宗族砥柱和核心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个别人外,其余的武氏宗亲在这位独孤令史面前,也不免要气绥和礼让三分。

    “你,是否私下令人打听和窥探,太平殿下的行踪。”然而他一开口,就让武思勋一颗心提悬了起来。“并且还胆敢暗中交通了,前往长安传信的那位宦者,意图窥视其中的文字,又泄露他人。”

    “不!此事并非如此……外臣绝无窥视之念。”武思勋闻言骇然大惊,不由急忙辩解道:“外臣只是思及殿下生辰将近,欲投其所好;置办一份合用的礼单,却不知有人胆敢犯下如此大逆之过。”

    “无须多辩了。”独孤思正面无表情的冷冷道:“你暗中交通宫内多人的事情,已被拿住正着,尽数供认无遗了。那位向你泄密的罪人也被东宫查获;窥视天家、离间骨肉的罪责,你逃不过了。”

    “……”听到这句话,武思勋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然而又想起什么,满眼期盼的看向对方:“那……天后?”然后,他又爬起来喊道:“我要面见天后,陈情一二。”

    “看来,你是无须体面了。”独孤思政却是微微周期眉头:“本想保全你的家门一二,看来是不值得了……青栀。”随着他话音方落,突然从武思勋身后飞出一根帛带,像蛇形般零活缠绕住脖颈。

    瞬间又在某种力量的拖曳下,将拼命挣扎的武思勋,一点点的提吊到空中;最终随着突然淋漓流淌而下的恶臭阵阵,全身僵硬的飘荡在了花亭中。数个时辰后,这处别宅被河南府的公人破门而入。

    而在千里之外,踏上行程的江畋和女孩儿,才刚刚过了潼关。同时念到了元人张养浩的那首著名《山坡羊.潼关怀古》名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狸奴先生,天下亡于患乱之苦,奴自然是晓得;”从长安开始到天下雄险的潼关,经历了一路诗词之旅的女孩儿,终究忍不住发问道:“可是,为何国家兴起的盛世之期,百姓亦是在受苦呢?”

    “因为盛世年华,往往也少不得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江畋懒洋洋的躺在窗边道:“而那些丰功伟业的背后,乃是被驱使征战劳役的千千万万军民百姓,及其妻子儿女的血泪与汗水铸就的。”

    “莫说未来那位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又天宝年间铸就了安史之乱祸根的唐明皇;就算是当今的天下,难道还不算太平么?但是,照样禁不住当代天子的东征西讨,以至于府兵凋敝、民生艰难。”

    “若不是太子殿下竭尽所能,设法挽回和扭转了,第二次讨蕃之战的颓势;却不知道国朝又要丧失多少的精兵良将,多少百姓之家要披麻戴孝了;更不用说令四夷九边睽得机会,越发不可收拾。”

    “但就算是太子在京畿道竭尽所能,也不过让十几个军府的府兵,稍微得以喘息而已;至于更多京畿、关内道的百姓,依旧是不免生计艰难。因为青海依旧要经营和巩固,各方也还需维持用兵。”

    “不过,与其你想这些,暂且无能为力的遥远之事,”江畋随即从车上堆积的案卷中,拨出一份来道:“不如用心把东都这些新近发生的人和事,给好好的记述下来;尤其是这份武氏亲族名录。”

    “这可是殿下废了极大功夫的周旋和探查,才收集到的相应人事生平;你须得好好的琢磨一二……除了后世的武三思、武承嗣之流,那些二代的惟、怀字辈、三代的悠字辈,也有不少值得关注。”

    “比如,在历史上娶了太平的武攸暨,就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明面上一贯以忠厚沉静示人,但其实是深有城府,而善于趋利避害;所以,历经武周、中宗、睿宗三朝,而富贵无虞,安享晚年。”

    “若不是因为太平谋逆之故,只怕开元朝还有他的余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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